口罩、熔喷布与一夜暴富之梦

放开那些牵绊

夜幕低垂，暮春初夏的江南，天气潮湿温暖，街道上耐不住闷热的人悄悄摘了口罩。周杭离开公司，但他一天的工作并没有结束，汽车发动，开往常州孟河镇。
到达指定地点，已有六七个人在等着。周杭走下车，对方开口就问，" 现金带了吗？你今天要拿多少货？"
来之前，已经同这位这位熔喷布 " 中介 " 有过联系，但周杭和他们约定的见面地点和看货地点并不是同一处。车再次出发，两辆车在前面带路，一辆车在后面缀着，周杭的车被夹在中间。" 就像做军火交易一样。" 周杭从事了十几年的外贸工作，疫情期间跑熔喷布的经历，他从未有过。
把办公室搬到工厂后，红豆集团的业务代表遇到过来自全球各地的神秘客户，" 有时候半夜三更还会来谈生意，甚至要求开视频谈订单，好像马上就得给他排单，跟真的似的。但这样的客户可能第二天第三天就没了。"
疫情发生后，医疗物资市场变幻莫测。有人在疯狂的原料江湖上寻觅，有人在诡谲的外贸市场上奔波，小镇上汇集着各地赶来看货的正经商人和企图捞一笔的 " 倒爷 "。即便是从未有过生产经验的普通人，也开动机器，试图编织一夜暴富的梦……
疯狂原料
疫情发生后，口罩是全球范围内的紧缺物资。周杭所在的纺织品外贸公司也迅速转产，尽管从纺织品生产线的专场口罩等医用物资相对容易，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熔喷布是口罩最核心的原料，采购原料成为了整个生产链上最费力的环节。
曾因 " 鉴表 " 反腐、" 杯子的秘密 " 等多个网络大事件为大众所知的微博博主 @花总在 4 月 22 日发布了一部名为《口罩猎人》的纪录片。通过近十几天的跟拍，记录了疫情期间，中国商人林栋前往土耳其采买口罩的一系列经历。雇当地最好的持枪保镖，通过土耳其军火商介绍，海外疫情爆发后，林栋在海外黑市采购熔喷布，做着 " 刀尖舔血 " 的生意。
虽然身份环境大相径庭，但周杭在国内采购原料经历有几分类似，" 很多原料厂家是被当地的势力把控。" 如果不通过中间商很难接触到真正的厂家。
夜色渐暗，周杭的车在乡镇道路上一路颠簸。
到达指定地点后，" 中介 " 拿出几个品质样给周杭甄别筛选，" 其实品质样并不是靠肉眼可以看出优劣，常常需要严格检测和数据报告。疫情之下，一切都是特殊方式。"
" 你确定好了吗？确定好了我们就去拿货。" 熔喷布市场异常紧俏，中介傲慢且不耐烦。
确定了需要的样品后，周杭被带往另一处地点拿货，这已经是此番交易辗转的第三处地点。车开了不到 10 分钟，对方发来微信，要求打 2 万定金到账上。
但最终这笔生意仍没做成。
" 本来答应带我们去的是甲厂，我们之前也已经对甲厂摸过底了，相对比较靠谱。但中间商最后带去的是乙厂。" 这段时间，这样的经历周杭和他的同事们每个人都遇到过。
" 这个时候看不到信任，更多是人性、金钱，你只要有钱就可以买。而且他的货是出厂之后概不负责，有时候告诉我们 PFE（颗粒过滤效率）是 90 或 95，但我们回来测可能只有 60 或者 70，再想回来找他是不可能的。人都不见了。"
疫情期间，周杭和同事们在全国各地的找熔喷布原料厂家。" 基本都是作坊，厂家拿出来的样品，品质从肉眼上就能看出不合格。" 当场和中间人进行交涉，周杭谈妥了订金退款事宜后离开。
车掉头驶向另一个方向。周杭找到了曾经摸底过的甲厂，" 那天我们非常幸运找到了第一家厂的老板，绕开了中间商直接对接。"
交易大都在夜晚完成。
" 看到朋友圈有人在发段子，说别人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但对我们来说，一日之际在于夜。疫情发生之后，我们公司的采购、业务都会去跑熔喷。" 周杭笑着调侃，" 公司外贸业务员白天忙着接单，有时候还得去直接去工厂帮忙。白天工作完成后，晚上开始在跑熔喷（原料厂家），每天都有人在外面奔波。"
真与假
相比于周杭在原料市场 " 惊心动魄 " 的经历，江苏红豆进出口有限责任公司外贸业务部门的痛点在于甄别客户的真伪。
" 一天接 20 个电话，经常是开口就要 100 万口罩，但其实对方自己都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这个订单。" 疫情期间，红豆的外贸业务中很大一部分是口罩，每天需要面对来自全球各地的订单，但真正有需求的客户需要经过一番判断后才能确定。
红豆集团成立于 1957 年，产品从最初的针织内衣，发展到纺织服装、橡胶轮胎、生物医药、商业地产四大领域，居中国民营企业百强。
"2003 年，红豆集团就曾在抗击非典期间生产过口罩，当时组织的 900 多人生产队伍，口罩日产量能够达到 20 万只。今年国内新冠疫情发生后，红豆集团迅速向疫区捐款捐物资之外，在 2 月 1 日晚停工西服生产，改为防护服生产，连夜成立了防疫物资项目生产组，火速转产防护服、隔离衣和口罩等防疫物资送达抗疫一线。" 江苏红豆国际发展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张红介绍。
3 月初，国内疫情向好，海外疫情大规模爆发，红豆迅速作出决策，贸易重心转移到了防疫物资出口上。
红豆集团累计接到了来自海外 1 亿多只口罩的订单，"3400 万是法国订单是客商订单，在主动捐赠了 100 万只口罩后，柬埔寨政府也订购了 800 万只口罩，德国汉诺威政府订购了 300 万只口罩，新加坡政府订购了 500 多万只口罩…… "
市场需求迫切，但在询价客户中，判断客户的真实性也并不容易。" 每天都在谈成百上千万的订单，但最后真正落实下来的很少。" 张红回想起这段时间的工作，比起之前做一般外贸要困难太多。
在口罩出口的对外贸易中，与出口相关的资质认证是极为关键的环节。疫情发生后，红豆集团迅速响应了国家的号召，产品质量得到了国家的认可，在申请海外资质的过程中也相对顺利。
4 月 8 日，红豆集团旗下无锡红豆运动装公司正式获批 " 一次性使用医用口罩 " 生产许可证和《二类医疗器械注册证》。红豆集团是江苏省第 2 家获得一次性医用口罩生产许可证的企业，也是这次江苏省防疫物资应急审批期间最早获得医用口罩认证的生产企业之一。
但也有不少临时投产的企业，因为资质的不合规在贸易中受阻。
" 申请资质的难易程度一般根据不同标准有时长区别，全球都认可的认证资质，申办时间相对较长。一般来说，权威机构的认证时长在 3-6 个月，而普通资质的证书最快在 10-14 天就可以办理。" 红豆运动装公司总经理高品亚介绍，并不是所有证书都有效，海外贸易市场中的认证标准与颁发该资质的机构相关。
客户对资质对要求各异，周杭的方法是，" 我们会很坦诚地把手头的资料，能够提供的品质都告诉对方，如果我手头的 CE 或者 FDA，客户能接受，那我就是‘真的’，如果对方不能接受，那在对方看来或许就是‘假的’。"
客户需要判定资质的合规性，而像红豆这样的生产方也要在交易之前对客户做一个调查，判断是否真实存在。" 我们现在一般会要求客户打 50% 的预付款，来保证对方的订单是真实需求。" 疫情发生以来，张红和她的同事们就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工作状态。" 全公司上下，几乎所有人都到了车间，日夜忙着赶产。"
4 月 26 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召开新闻发布会上，商务部外贸司司长李兴乾给出一组海关统计数，" 医疗物资出口规模是稳步扩大的。4 月 24 日当日，中国出口口罩 10.6 亿只，这个数字比 3 月 31 日 5 号公告实施前的 2.24 亿只，增长了 3.7 倍。"
疫情汹涌，海内外激增的需求，利益驱使下，有人做起了一夜暴富之梦。
李兴乾答记者问时表示，不能因为口罩贱卖，而让加班加点、赶工生产的国内企业受到损害，正当收益得不到保障，也不能让哄抬物价、牟取暴利的不法行为损害中国制造的金字招牌。
西来桥一梦
从周杭采买熔喷布的常州孟河镇出发，往东行驶 20 分钟就到了西来桥镇。这座据扬中市中心 30 公里外的小镇，十几天前还是许多人暴富梦想的起点。


孟河镇与西来桥镇相距不远
江浙一带一直是全国闻名的纺织业重镇，但疫情发生之前，扬中并不生产口罩，更算不上 " 熔喷布之乡 "。这座小镇始终以河鲜闻名，如果不是疫情，春夏相交，正是来扬中吃河豚鱼的好时节。
但今年三四月间，小镇的街道上停满外地牌照的车辆，大都是赶赴这里寻觅挣熔喷布快钱的机会。
" 遍地开花，这里基本上每家每户都在做，比贩毒还来钱，但只有最早做的人发了财。" 西来桥镇居民们感慨，" 最早开始熔喷布机器 1.8 万一台，很快被炒到了 18 万一台，还是有人做。"
在扬中，几乎每个人都熟知，刚刚过去 2 个月所经历的疯狂。各种版本一夜暴富的故事在坊间流传，故事大都以熔喷布机器的开动开头。


扬中西来桥镇街头的横幅
根据扬中市场监管局公布的数据，涉及熔喷布生产、销售的 800 余家企业几乎全部是在疫情发生后新注册或变更经营范围的。家庭小作坊开始狂热投产，扬中熔喷布的实际产能难以统计，有媒体估算日产能约 70 吨左右，但这类作坊无论是无菌车间还是机器原料，都不符合国家标准，大都是通过山寨机替代熔喷布专业设备，用普通 PP 纤维料替代熔喷级 PP。
4 月 10 日，海关总署发布公告称，为加强医疗物资出口质量监管，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进出口商品检验法》及其实施条例，对 "6307900010" 等海关商品编号项下的医疗物资实施出口商品检验。这意味着包括医用口罩、医用防护服、呼吸机等一系列防疫物资在出口前先要在国内进行产品检验。
4 月初开始，扬中市对熔喷布行业实施 " 休克疗法 "。强调要严格执行到位 " 三个一律 " 要求，即利用家庭作坊进行生产的，一律取缔；没有合法合规生产经营手续的，一律关停；存在安全隐患、环保不过关的，一律停业整顿。
何明是西来桥镇的居民，市场监管部门开始整顿后，何明手里砸着十几台机器，" 机器目前在外地，基本上就只用了七八天。买的时候没有发票，都是从张家港还有浙江那边买来的，现在也不好脱手。" 何明自称，机器买的时候都是十几万一台，现在开价在 8 万左右。" 政府不让做了，不过还是有些人转移到其他地方，扬中这边肯定是不行了。"
海外疫情仍在发酵，对于资质齐全有能力生产口罩都企业来说，口罩的市场需求仍在。
" 为了进一步的扩大产能，增强口罩的生产能力，红豆将对原来的仓库、办公区域将改造重装，改造面积达 1800 平，改造后目前日产口罩冲刺 300 万只，其中防护型 200 万，医用 50 万，KN95 口罩 50 万。" 张红介绍。
4 月 21 日，跨界生产口罩的苏州天华超净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天华超净）公布的一季报显示，营业收入 2.32 亿元，同比增长 34.18%；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 4753 万元，同比增长 293.32%。阳普医疗和奥美医疗在 4 月公布的第一季报显示，均获得了千万级的净利润。
据中国石化官方微信信息，4 月 28 日下午，仪征化纤第 8 条年生产 500 吨熔喷布生产投产成功。目前，中国石化已有 12 条熔喷布生产线，日产能达到 24 吨。
因生产熔喷布专用料备受市场瞩目的山东道恩高分子材料股份有限公司（道恩股份），4 月 26 日举行了口罩布聚丙烯熔喷料扩产项目投产仪式。据道恩股份官方网站信息，截至 4 月 26 日，道恩股份其聚丙烯熔喷专用料日产量已经达到 500 吨，预计该项目达产后，日产量达到 1200 吨，可满足 12 亿只口罩的生产需要。
市场监管部门的介入和大企业的发力让市场逐步走向正轨。但目前，周杭和他的同事们寻找熔喷布的困难也越来越少，" 我们遇到合规合法的厂家，开始签订长期的包月合同。公司也正在筹备自己的熔喷布生产线。"


扬中西来桥镇街头横幅
西来桥镇街头恢复了往日宁静。
" 制布只是一时，生命只有一次，安全却是一辈子 "" 生产的产品质量必须符合国家规定 "，路边拉着的横幅，提醒着这个小镇之前的有过的疯狂。除此之外，则是街头巷尾各类转让熔喷机器的小广告。
（周杭、何明为化名）
栏目主编：宰飞 本文作者：李楚悦 文字编辑：宰飞 题图来源：新华社 图片编辑：邵竞